王国维之死与朱光潜论自杀
再过几天是王国维(1877年12月3日-1927年6月2日)逝世纪念日。读朱光潜《给青年的十二封信》想到他。他们两人有什么关系?
先摘取最为人所知的悼念文,陈寅恪撰王国维碑文:“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义,……先生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论于一人之恩怨……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其次摘录较少为人所知的郭沫若的评论:“再有是这《殷墟书契考释》,在文库所藏的是初版(一九一五年)……原来是罗振玉花了三百元,买了王国维的著作权并著作者的名誉。……这位盗窃名义的文化贩子罗振玉,到后来竟逼得王国维跳水。(王之死,实际是出于罗之逼,学术界中皆能道之。)”(郭沫若《我是中国人》)。王国维自杀背后的原因有多种说法,陈寅恪显然对各种无法找到明确证据的“阴谋论”不感兴趣,至少在传载千秋的碑文中不屑提及任何无涉高尚精神的人和事。
那么,当时普通的读书人对王国维之死如何看呢?朱光潜在《给青年的十二封信·谈情与理》中说:“前几天听见一位国学家投河的消息,和朋友们谈,大家都觉得他太傻。他固然是傻,可是世间有许多事项得有几分傻气的人才能去做。纯信理智的人天天都打计算,有许多不利于己的事他决不肯去做的。历史上许多侠烈的事迹都是情感的而不是理智的。”朱光潜的文章没有更多的上下文,但从发表的时间看,他提到的国学家无疑当是王国维,这一点似乎他人不曾注意到。朱光潜虽在这篇散文中为非亲非故的投河者辩护,称颂他的情感战胜(被理解为功利算计的)理智,但在与自己有个人交情的朋友自杀后却发出不同的声音。他在《悼夏孟刚》中说:
“孟刚自杀的近因,我不甚明了……他不属于任何宗教,而宗教的情感则甚强烈。他对于世人的罪恶,感觉过于锐敏。托尔斯泰的影响本应该可以使他明了赦宥的美[注:夏孟刚爱读托尔斯泰;赦宥即赦免];可是他的性情耿介孤洁,不屑与世浮沉,只能得托氏之深的方面,未能得托氏之广的方面。”
随后,朱光潜对自杀发表颇为独到的见解:
“悲观之极,总不出乎绝世绝我两路。自杀是绝世而兼绝我。但是自杀以外,绝非别无他路可走,最普通的是绝世而不绝我,这条路有两分支。一种人明知人世悲患多端而生命终归于尽,乃力图生前欢乐,……也有些人既失望于人世欢乐之无常,而生老病死,头头是苦,于是遁人空门……玩世者与逃世者都只能绝世而不能绝我
“自杀比较绝世而不绝我,固为彻底,然而较之绝我而不绝世,则又微有欠缺。什么叫做‘绝我而不绝世?’就是流行语中所谓‘舍己为群’ ……持这个态度最显明的要算释迦牟尼,他一身都是‘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业’。佛教到了末流,只能绝世而不能绝我,与释迦所走的路恰相背驰,这是释迦始料不及的。古今许多哲人,宗教家,革命家,如墨子,如耶稣,如甘地,都是从绝我出发到淑世的路上的。假如孟刚也努力‘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业’,他应该能打破几重使他苦痛而将来又要使他人苦痛的孽障。”
朱光潜在爱丁堡写下这些文字,几乎正好是王国维自尽前一年。要是王国维读到,并且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业,我们今天就能收获多得多的国学遗产,而丝毫不碍他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以伸独立自由之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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