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韩愈《马说》

这篇短文仅一百多字,语言通俗,说理明了,被编入初中课本。但仍可提出几个问题。先列出原文:

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3]。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故虽有名马,祗辱于奴隶人[1]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不以千里称也。 马之千里者,一食或尽粟一石。食马者,不知其能千里而食也。是马也,虽有千里之能,食不饱,力不足,才美不外见,且欲与常马等不可得,安求其能千里也? 策之不以其道,食之不能尽其材,鸣之而不能通其意[2],执策而临之,曰:“天下无马!”呜呼!其真无马邪?其真不知马也!

然后是问题,按疑问深度排序:

[1] “奴隶人”:目前找到三种解释,“奴仆”,“马夫”,“庸夫”(该说见《古文观止》)。虽然“奴隶”已见于东汉时的《东观汉记》,但“奴隶人”三字联用似乎仅见于韩愈《马说》,只能凭上下文猜测其意。“奴仆”,引申为“马夫”,在此能通,唯一的遗憾是古文献中似乎没有第二例,暂存疑。
(网友:有的版本是“奴隶人”,有的版本则仅是“奴隶”,没有“人”字。“奴隶人”这一用法非常罕见,明人刘球曾在《书赵氏潜德卷后》中写道:“而世之居官者,每欲疏绝士大夫而暱比奴隶人,岂不谬其所择哉?”算是“奴隶人”这一搭配很少的其他例证。
我:多谢!刚搜到一篇今人解释“奴隶人”的文章,说“「奴」和「隸」按照上古「字即詞」的原則,也是不同的,所以「奴隸人」可解釋為「為奴為隸的人」,而不是某些人所謂的「馬夫」”,也有道理!)

[2] “鸣之而不能通其意”:通常译为“它嘶鸣的时候,又不能明白它的意思”,但此前的两句“策之(鞭策它)……”、“食之(喂养它)……”中的第一字是使动动词,为什么该句的“鸣”会变为不及物动词?而且假如这样,“之”仍然指马?有作代词的“之”作主语、并且置于谓语或动词(这里的“鸣”)之后的先例吗?因此,“鸣之”不能解读为“马嘶鸣”,而应该是“使马嘶鸣”。

[3] “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此说伤于所指与能指的混淆。我们不妨对语词加引号,语词所指则不加,那么可以说“桌子”(这个词,用引号)指桌子(这个东西,不用引号)。韩愈此句中“千里马”是词或能指,不是千里马那类动物即词的指称或所指,因为即便没有伯乐,本可以称作“千里马”的东西即能行千里之马仍可以存在,它们这种动物不因“千里马”一词的产生而出生于这个世界,也不因该词的消亡而死去。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之称;世*无*伯乐,也许仍有他人称千里马为“千里马”,或赋予它们其他美称,或“千里不疲马”,或“万里马”,或“日行百里马”。假若真是世有伯乐然后才有千里马这类动物,则好比说世有人然后有蓝天、白云、雄鹰、骏马,因为人产生前天不蓝、云不白、鹰不雄、马不骏,无异于说“一切物质的存在,正在于其被心灵感知”(哲学家贝克莱语)。因此,韩愈此说宜改为“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之名”。不过,韩愈既非哲学家,也无心纠缠于名学,不改也罢,今人心知肚明即可。

2025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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