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钱钟书《宋诗选注》

与任何其他诗词选注相比,该书的独特之处是联想引用极为广泛,可以说古今中外饱学之士无出其右。如在评说“‘诗史’的看法是个一偏之见”时引用亚里士多德《诗学》及《左传》为证(p3,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第三版),讲范成大的田园诗描写官吏榨逼农民时引用司汤达《红与黑》中将文艺中掺入政治犹如音乐中来一响手枪声的比喻(p214)。即便是常人熟悉的诗句,钱先生也能将同时代或其他时代类似的诗引来作比较,如在讲解叶绍翁《游园不值》“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时引用陆游“杨柳不遮春色断,一枝红杏出墙头”,但认为叶绍翁写得更“新警”(清新精辟),另外又引用包括唐温庭筠在内的四位诗人的五首诗一一作比较、评价。宋诗中能增添笑点的评论钱先生自然不会漏过,如在评注张耒《劳歌》“深堂无人午睡余,欲动身先汗如雨”时说张耒是个大胖子,并以黄庭坚取笑他的诗“六月火云蒸肉山”为证(p90)。

这本书不仅是各首诗的评注,其中也散见对宋诗流派的总结和评述,另有一些文字还可归入文艺理论范畴。如在介绍刘子翚时讲述了中外文化中都有的文学与哲学的矛盾:柏拉图认为诗与哲学间有“旧仇宿怨”,程颐说“作文害道”(文学的文,非议论文),朱熹“多言害道绝不作诗”,陆游“文词终与道相妨”(但文人终不能将两者绝然分开,因此朱熹成为道学家中的诗人,刘子翚则是诗人中的道学家)。另有一些像王力那样讲解古代汉语常识,如汪藻《即事》“西窗一雨无人见,展尽芭蕉数尺心”等于“一雨,西窗芭蕉展尽数尺心,无人见”,同时提到类似的唐宋诗,如唐王翰《凉州词》“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的断句按理当在“欲饮”后。或“搬弄字面”的修辞,如文天祥《南安军》“出岭同谁出,归乡如此归”即A...A / B...B的句式,并指出它在唐人五律中的例子。

陈寅恪曾提出“以诗证史”与“以史证诗”,钱先生在该书序中反对这种做法(但没有提到陈)。不过,该书在介绍很多诗的背景时其实不可避免地在做以诗证史或以史证诗的事(如对范成大《州桥》注、戴复古《织妇叹》注、刘攽《江南田家》注)。任何作品的内容都要么与现实联系,要么缺乏联系。选入第一类诗就一定要做历史介绍,并与史书中的描述勘校比对。大概受出书年代的影响吧,该书所收“现实主义”作品较风花雪月、“闲适细腻”的作品为多(胡适对该书宋诗的选目“很不满意,并认为迎合风气”,见p326),这本书因此与《管锥编》或钱先生的其他文章或书有些不同。

钱先生学高八斗,大概对读者的要求也水涨船高。有些词句的解释不妨再浅显一些(如汪藻《己酉乱后寄常州使君侄》“诸将争阴拱”宜解释“阴拱”,袖手旁观、坐观成败),一律不加标点的长诗题或诗序有时对初学者也是个挑战(如陆游《五月十一日夜且半…见城邑人物繁丽云西凉府也…》凡48字)。另外,说陆游的一种诗“闲愤激昂”中的“闲”疑为“忠”或“孤”之误(p187)。《颜氏家训·文章》“用事”(引用典故)的最高要求是“用事不使人觉,若胸臆语也”(p54)还可引用Baldassare Castiglione(1478-1529,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诗人)在《Il Cortegiano》(廷臣)中所造的词sprezzatura(艺术中表面看似轻巧但隐藏精彩技艺)。


2019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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