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翻译：直译或意译？

近来有网友介绍许国璋先生《学术论著的翻译》[1] 。文中称

“本文所译数则，选自上述[罗素]《西方哲学史》，每则出处见各则之末，译文力求醒豁，不按词典译义，而按词的文化史涵义翻译。不按单句翻译，而按句段译出。用流水句法，不用三四十字的竹节句。...避‘词译’而用‘阐译’。例如feudal不译‘封建’，译‘拥据领地（之诸侯）’ ；anarchy不译‘无政府’（当时无中央政府），而译‘诸侯纷争’；adventure不译‘冒险’，或译‘猎奇于远方’，或译‘探无涯之知’，视上下文而定。”再不然则用“释译”。“例如antiquity不译‘古代’而作‘希腊罗马’；fame and beauty在文艺复兴时期有特殊涵义，今试译‘享盛誉于邦国，创文艺之美’；asceticism译‘绝欲弃俗，攻苦食淡之说教’；prudential arguments译‘保身家保名誉之考虑’。凡词典译名之不能传意传神者，坚决避免之。...罗素原文清丽可诵，译文至少应该明白畅晓。翻译目的，在于便利于不懂外文之读者，如不懂外文之读者读之不懂，翻译者不能说尽到责任。”

许国璋先生是公认的翻译大师，他的汉译文笔典雅，词句流畅，非我辈能比。但我与他在一点上持不同观点：我认为学术翻译应以直译为主、意译（“阐译”）为辅。以下详述。

翻译追求信（忠实被翻译语言的原文）、达（翻译语言文辞通达）、雅（翻译语言文笔优雅）。这三个标准依次递进，不可前一标准未达而求后一标准，这是公认的原则。但在具体实践中，多种因素可能对三个标准的“达标值”进行加减。一般说来，文学作品对“达”和“雅”的要求高，因此有时不得已降低对“信”的要求。文学语言与各民族风俗、文化紧密联系，不可能永远做到“词译”或“直译”而不丧失通顺和优雅。但对学术著作，三个标准的侧重点应当在“信”上，“达”须做到使读者明白即可，“雅”则能为最佳、不能为不可勉强。

以“feudal不译‘封建’”为例。侯建新《“封建主义”概念辨析》[2] 对该词的汉译做了彻底的分析。今天的年轻学者或文史爱好者一般公认1949年后中国大陆滥用了这个词，因为中国只在先秦存在封建制度，但侯文将此滥用上溯至严复译爱德华·詹克斯《社会通诠》的1904年。要而言之，欧洲中世纪的feudal system与中国几千年历史的政治或土地制度大不相同，与先秦“封土建制”有一定的相似之处。那么，以汉语为母语的读者读到汉译罗素《西方哲学史》中的“封建”或许氏的“拥据领地（之诸侯）”，哪一个词（词组）会让读者更容易想到这是指欧洲的feudal system呢？我认为是前者。原因是这些读者已经习惯了用汉语”封建“一词对译英文feudal，对该词在此语境（即西方历史）中的外延和内涵都已有较好的理解。在严复“误”用“封建”对译英文feudal后一百多年再启用新的译法如“拥据领地（之诸侯）”，反而会造成不必要的误解或费解。同样的逻辑可用于anarchy译“无政府”，adventure译“冒险”等等。

当然，沿用最初不精确但如今已广泛接受并被正确理解的汉译词仅限于无明显错误的翻译词。哥伦布到美洲，误以为到了亚洲而将其地称为India，其地之人称为Indians，几种主要的欧洲语言沿用，因此造成“印度”和“印第安”共用一个词的混乱局面。但德语是例外，汉语也没有盲从，而是分为两个词，依上下文而选用。这是正确的做法。

基于学术翻译以直译为主、意译为辅的原则，我进一步认为学术翻译的理想是能让读者根据译文推知原文用词，以最大限度地降低对原文的误解。该理想当然不能完全实现，因为甲语言的一个词可能对映乙语言的多个词，反之亦然。还需要澄清一个误解：使读者能推知原文用词并非针对任何读者，而是针对通原文语言的读者。你会问，正是因为读者不通原文才读翻译，使读者能推知原文对他们有何意义？能推知原文用词的读者已通原文，他何必读译文？答：假如原作者在文中用多个不同的近义词，很可能有他的道理，汉译分别采用不同的近义词对译至少给读者（无论他是否通原文语言）一个研究作者原意的机会，不至通过译者的意译或采用同一个词对译而丧失。[3]

直译和意译是两个极端，文学翻译宜偏意译，学术翻译宜偏直译，科技翻译则非直译不可。笔者最近参与一本计算机科学类书籍的汉译计划，对此深有体会。有时直译不可避免地造成翻译语言中理解的困难，此时应该用译者注加以说明，这是在“便利于不懂外文之读者”和翻译者“尽到责任”间不可或缺的权宜之计。假如因此而意译以求最佳的“明白畅晓”的效果，在科技翻译则后果可能非常严重。

罗素《西方哲学史》一般被认为是学术书籍，其实有待商榷。该书被全世界读者广泛阅读，公认是一本好书，但同样公认的是它颇有些文不对题，因为其内容远超哲学，也许叫“西方思想史”更合适，Amazon上多位读者甚至推荐其他纯粹的哲学史书作为补充。也正由于它不限于哲学，大多数读者并非因写研究论文而读，而是将它作为知识性的、业余提高修养的学习材料。它与世界上大多数综合性百科全书如《大英百科全书》、《中国大百科全书》或维基百科一样，是介于学术（研究论文）和大众读物之间的一类书。因此，许先生对其中一些词句的“阐译”尚可行。但研究者将此书内容作为论文的参考文献时，仍不妨参照原文核查或自行翻译，以免产生误解。

2014年8月

[1] 古庄，《学术论著的翻译：一种文体的探索》，上海外国语大学学报《外国语》1983年第1期。
[2] 侯建新《“封建主义”概念辨析》中国社会科学2005年第3期。
[3] 例如，Oracle（甲骨文）数据库中有“recursive SQL”一说，直译为“递归SQL”，但由于这里的“递归”其实跟“递归函数”中的“递归”意义并不相同，是否继续汉译为“递归”有待商榷。另一方面，采用新的译法可能使读者不知所云。两相比较，宜译“递归”：大多数读者为IT从业者，至少略通英文，能据此翻译反推英文原词。（详见Technical document needs literal transl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