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巴托尔德《蒙古入侵时期的突厥斯坦》的两个小问题


1. 1215年六万女子投北京城墙自尽

俄国东方学家巴托尔德于1900年出版《蒙古入侵时期的突厥斯坦》,奠定了他在该领域的地位。该书1928年首发英文版,从此为许多东方学家关注(伯希和《评W.巴托尔德先生的“突厥斯坦”》,1930《通报》,Vol.27,No.1)。该书其中一个小片段经常被学者或通俗读物作者引用(见1928或1977年英文版394页,以下是我的字面翻译,方括弧中文字是我的注释,其中60000后的问号是巴托尔德自己的):

“可怕灾难的迹象随处可见;被杀戮者的骨头堆成了整座山;地因人油变得油腻;尸体的腐烂带来了疾病,致使宝合丁[Baha ad-Din,何高济译志费尼《世界征服者史》汉译本序认为是宝合丁,即志费尼的父亲]的一些随从死亡。在北京城门,有一个巨大的骨堆,宝合丁使团被告知,在城陷落时,60000(?)女孩从城墙跳下,以免落入蒙古人之手。”

例如,Leo de Hartog《Genghis Khan:Conqueror of the World》(1989年版,Barnes & Noble,69页)对六万女子投北京城墙自尽毫无怀疑,也没有提到巴氏在60000后的问号。出版商为吸引读者,将此细节标于书的扉页上。其实,Hartog看来是一位相当严谨的作者,他的这本书行文中充满了文献引用的尾注,对巴托尔德并不迷信,如他通过论证,认为巴氏大大高估了成吉思汗攻打花剌子模时带领的军队人数,但不知为什么在六万北京女子投城自尽一事上竟毫无评论地引用。

巴托尔德精通波斯、阿拉伯、突厥文,“治学极其严谨,坚持在尽可能全面搜检史籍和严格审查史料的基础上进行著述,做到言必有据,据必确切”(陈得芝《蒙元史研究导论》238-239页评语,或白寿彝《中国通史》蒙元史)。巴托尔德引用的是术兹札尼(又译朱思札尼)《纳昔儿史话》。约翰·曼《长城》(John Man《The Great Wall: The Extraordinary Story of China's Wonder of the World》,Bantam Press,2008)对此有如下评论(第174页):

“所有这些都是经过多次的二手信息:基于波斯历史家术兹札尼的翻译版的1900年俄文版的英文翻译。术兹札尼经历了蒙古人对他的土地的侵略,但他也只是报告他被告知的事情,其中一些已经属于想像。...60000女孩?我看不可能。但关键点在于见证这次事件的情绪上的震动。”

1215年是蒙古太祖十年,金贞祐三年,南宋嘉定八年。五月中都或北京的陷落虽在我国史书中有记载,但没有任何文献提到六万(或甚至少于六万)女子投北京城墙自尽。国内有网友经考证多部中文史书指出,“1215年金中都被攻克的时候,金中都城中最多二十万人”,这使得《纳昔儿史话》的六万显得出奇地高(见“大德曰生”《对谣言“1215年蒙古军队攻克金中都后屠城杀死一百多万人”的驳斥》)。由于我暂时没有术兹札尼《纳昔儿史话》,对此只好暂时存疑,待今后进一步研究、考证。

2. 巴托尔德人名和《蒙古入侵时期的突厥斯坦》书名的汉译

俄人巴托尔德原文名Василий Владимирович Бартольд,其中Бартольд规则的拉丁转写当为Bartold(其中ь不必转写;旧称Barthold,不发音的h也许表示t送气?),这也正是维基百科英文页采用的主要拼写。由于俄文的р毫无例外都要发音(卷舌颤音),汉译通作“尔”,所以“巴托尔德”并非准确的汉译,而应当是“巴尔托尔德”(或“巴尔托德”)。省掉第一个“尔”是英国英语的读音。但我这里仍采用“巴托尔德”,仅仅是因为网络搜索发现大部分中文文章采用此译法,包括张锡彤、张广达两位国内中亚史专家译《蒙古入侵时期的突厥斯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两位张氏的译本是从英文本翻译的,参照俄文本增补订正,大概因此按英国读音念英文名Bartold。有趣的是,一篇介绍两位张氏翻译的文章反而通篇称“巴尔托德”而不是“巴托尔德”。笔误还是故意?另外,“巴尔托尔德”常见于繁体字的中文文章中。

巴氏该书名原文作《Туркестан в эпоху монгольского нашествия》,英文作《Turkestan Down to the Mongol Invasion》。其中俄文“в эпоху”正相当于汉译“在...时期”,但英文变成“Down to”意思为“到...为止的时候”。英文版是在作者监督下出版的,因此得到了他的认可。从书的内容看,也许英文名反而更准确,因为该书大量篇幅讲述蒙古军入侵之前的史实,已经入侵后反而讲得不多。另外,据《陈垣来往书信集》,陈寅恪将该书书名译为“《土耳其斯坦史》(蒙古侵略时代)”,显然是俄文直译,可资参考(见王川《东西方汉学的一对巨擘--陈寅恪与伯希和学术交往述论》8页;另,王文始终称“巴尔托德”而非“巴托尔德”)。

--2012年8月


[2012年9月增补]

术兹札尼《纳昔儿史话》原波斯文版在http://archive.org/details/Tabaqat-iNasiriOfJuzjani能下载,H.G. Raverty 1881年的英文版在
http://dspace.wbpublibnet.gov.in/jspui/handle/10689/10018
http://dspace.wbpublibnet.gov.in:8080/jspui/handle/10689/10017
Raverty的翻译准确性高,几乎所有学者引用。Raverty也是一位治学严谨的学者,满篇译者注,广征博引,考证翔实。以下是我对该书(Raverty英文版)965页的字面翻译(方括弧内文字是我的):

---引文始---
宝合丁赛义德[Sayyid, Baha-ud-Din]如下讲述:--
“当我们抵达Tamghaj[T下加两点,gh下加横线,a上加横线]边界以内、邻近金汗[Altun Khan]管辖的地方,从很远的地方,一个高、白丘出现在视线之内,我们与那个高地之间有两三程[stage]的距离,或更远。我们(花剌子模沙政府派来的人)设想那块白色明亮的东西也许是雪堆的小山,我们问向导和那地方的人,他们回答说:“那整个都是被杀掉的人的骨头”。我们又向前走了一程,地因人油变得如此滑而黑以致我们不得不在这条路上再前行三程才再回到干地上来。随行的一些人由于遭受那片地的感染而生病,有些死掉。到Tamghaj城门时,我们看到,在城堡[citadel]的一个堡垒[bastion]下的一个地方,堆积着大量的人骨。问了人,他们回答说,在城陷落的当天,60000年轻女孩、处女,从这个要塞[fortress]的堡垒跳下自杀,以便她们不会落入莫卧儿[Mughal,从上下文看,作者一直用这个词指蒙古]军手中,所有这些都是她们的骨头。
---引文终---

Raverty在该页脚注中称宝合丁赛义德是“贤明的官员”[worthy official],并且说“因此我认为这个证词优于大约一个世纪后在莫卧儿国供职的作者的言论”。但他指出,作者(术兹札尼)在成吉思汗是否已离开Tamghaj北归这一点上与其他人的说法不同,作者说宝合丁随即觐见了成吉思汗,显然成吉思汗还在Tamghaj。

Tamghaj究竟在何处?Raverty在935页脚注中说,“据古地理学家,Tamghaj是突厥斯坦一块领地的名字”,似乎并不认同它就是中都或北京。英国汉学家亨利·玉尔[裕尔]在《东域纪程录丛——古代中国闻见录》中说(英文版lii即52页):“Tamghaj曾被西亚以及古阿拉伯和波斯作者含糊地用来指中国或位于远东迷雾中的某个伟大的国家。所以在1218年,当花剌子模苏丹莫哈默德在布哈拉[Bokhara]接见成吉思汗使团时,他在晚上叫来使团中是他自己国家的一个人,问他成吉思汗是否真的占领了Tamghaj。”这里Tamghaj被用来指一个国家而不是城市。

由此看来,尽管术兹札尼、巴托尔德可能都是较为可信或严谨的,疑点还是存在。Tamghaj一定是中都或北京吗?据中文史料,中都陷落似乎没有那么血腥,六万女子跳城墙更是难以想象。源于花剌子模沙阿使者目击口述、术兹札尼记述的这一事件基本肯定是孤证,除非今后有考古证据,恐怕永远会被世界史学界存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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