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语与南美克丘亚语没有联系：记一次失败的研究

科学，包括社会科学，需要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有时求证的结果符合假设，但更多的时候不符合预期。如果前者叫成功，后者就叫失败。学术上失败的研究通常不见发表，但如果实验很有趣，那么失败后写的报告仍有可能公之于众。这里报道一例。

中国与中、南美洲在上古时代有任何联系吗？相信有或没有的人都应冷静地对待这个问题。学术界提出有联系的包括美国Smithsonian学院的Betty Meggers，她于1975年在《美国考古学家》杂志上提出中美洲上古的奥尔梅克文明因受中国商文明影响而产生[1]，但这种观点不被大多数中美洲研究者支持。学者陈汉平、许辉对墨西哥玉圭符号的解读，将它们与先秦文字联系，引起较大争议。[2]

本文试图从一个新的角度来研究这个问题：历史语言。通常的网文如《玛雅文明与中国文明的关系——同源》《中华文化的渊源：美洲印第安人可能是殷商后裔》等等都提出了部分“印第安语”词汇与汉语词汇发音的近似，但这些比对都有几个缺陷：没有考虑词汇的稳定性；没有使用古语的发音；甚至可能以为“印第安语”是一种语言（“印第安语”不但不是一种语言，甚至不是一个语支、语族，而是有多个毫不关联的语系）。语言学中有一个著名的Swadesh list（斯瓦迪士核心词列表），是“美国语言学家莫里斯·斯瓦迪士在1940年代到1950年代提出的一个列表。他从统计学的角度分析不同的语言（以印欧语系语言为主），得出一个大约有100个词的核心词列表。他认为，基本上所有语言的词汇都应该包含这些词语。历史语言学家使用这个列表来量化不同语言相关联的程度”（维基）。该表中的词是“我”“你”“我们”“这”…“名字”。几十年来，语言学家对该列表有增删，但大部分词汇保持不变。历史语言学中有个简单的规律，即使用越频繁的词越不容易被淘汰，而Swadesh表中的词也正是高频词汇。据M. Pagel等人的研究[3]，虽然普通词汇的半衰期（使用多久就有50%的可能被淘汰）是2千至4千年，但高频词汇的半衰期高达一两万年或更长。Pagel等人试图将一般认为毫不相干的七大语系联系起来（包括印欧语系、阿拉斯加的爱斯基摩-阿留申语系、斯堪的纳维亚的乌拉尔语系等），创建了一个23个词的列表而没有使用Swadesh表，因为他们认为这23个词在七个语系的四个及以上的语系中存在同源词，这是罕见的。我的研究也就采用他们的这23个词。

2019年本人到南美秘鲁旅游[4]，感觉当地安第斯山人在相貌、服饰、甚至一些舞蹈动作上都与青藏高原的藏族有些相似。他们的传统语言是自成语系的克丘亚语。假设他们与中国藏族有联系，那么检查Pagel列表的23个词在克丘亚语与藏语中的发音或许能发现相似性。这个大胆的假设至少表面上看很容易求证，那就试试看。

英语-克丘亚语的翻译我用了Google Translate，从翻译的结果看Google使用的词汇当为Cusco方言[5]，这个很好，因为Cusco是传统上的文化中心，曾是印加帝国的都城。英语-藏语的翻译用了在线英藏词典Online English-Tibetan Dictionary。以下每行依次为英语 - 克丘亚语 - 藏语，括弧中为我的注释。有些词英藏词典失收就用微软Bing翻译。藏语只列拉丁转写以方便比对。

Thou （中古英语的you） - Qamqa -
I - Ñuqa - nga （ng念/ŋ/；英藏词典失收，但这个词很简单不必依赖词典）
Not - Mana - da
That - Chayqa - pha gi （h表送气，ph念/pʰ/即送气的/p/，不是/f/；gi念/ki/但在古藏语中念/ɡi/）
We - Ñuqanchik - nga thso （ng念/ŋ/；h仅表送气）
To give - Qunapaq - ster
Who - pi - cha tshang
...
Mother - Mama - a ma
...
Worm - Kuru - bu srin （英藏词典失收，用Bing翻译）

从以上可见，克丘亚语和藏语的这23个基本词除了几乎所有语言中通行的“妈妈”一词以外，没有一对有一丁点类似，即便考虑古藏语的发音（由Wiktionary提供；但Wiktionary上没有克丘亚语的古代语言的发音，这方面资料太少）。当然，表面的不同不一定意味着一定没有词源或借词关系，比如在印欧语言理论发展之前没有人想到英语father居然跟西班牙语或意大利语的padre同源，因为f与p、th与dr差得太多。但这里的克丘亚语和藏语词的差别如此巨大，可以排除有某种系统的音变造成它们从同一个来源发展而来的可能性。除了词汇，语法上的相似性有时也可以作为同源的辅佐证据，例如英语、德语同源，它们都遵循作定语的形容词在名词之前这一规则等等。但从维基克丘亚语条和藏语条的描述看，它们的语法相似之处不多。

总之，这是一次怀着美好愿望出发而以失败告终的尝试。失败虽苦涩，旅程犹甘美，因略记一二，不惮贻笑大方！

[1] 维基Olmec alternative origin speculations条Chinese origins节。但更好的综述见维基“殷人东渡美洲论”条，支持该假说或认为有一定可能性的有19世纪英国翻译家麦都思、美国学者麦克·D·科、中国罗振玉、王国维、郭沫若、卫聚贤、美国俄克拉荷马中央州立大学许辉、中国学者王大有，反对者有夏鼐、罗荣渠等。将王国维、罗振玉归在认为有一定可能性之列是据他们曾委托清政府驻墨西哥专案特使欧阳庚调查华侨中有无殷人东迁的痕迹。
[2] 我在短文《“玛雅文明起源于中国殷商文化”质疑》中提到这些说法。
[3] "Ultraconserved words point to deep language ancestry across Eurasia" 对这篇论文的通俗介绍可见"Linguists identify 15,000-year-old ‘ultraconserved words’"。
[4] 见我的《秘鲁行》游记。
[5] 将维基Quechuan languages条Cognates节的例词输入Google Translate得到的读音与该节的7种方言比较得知。

2023年7月